出于多種考慮,阿陽(化名)與弟弟離開了原來居住和工作的湖南長沙,來到湖南西部的懷化市各找一份工作。
阿陽做起了裝修的老本行,“招幾個水電泥工、木工搭伙,靠的是過去的關系客戶牽線”。閑暇之余,他會陷入對一段過往經歷的回憶中,有時還會幫助那些心急如焚的家長,商量解救他們被困在緬甸的孩子。
“那段經歷什么電影大片都比不了,能毫發無傷回來的人,寥寥無幾。”9月,在城郊的一家小飯館里,白皙帥氣的阿陽斷斷續續地對記者講述了那段長達數月、驚心動魄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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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收入陷阱
十五六歲出來闖世界的阿陽是長沙人。10年間,他先后從事過很多行業。2019年前后,在親戚的幫助下,他與人合資開了一家二手車門店,擔任店長,手下有三四個伙計。
“起初還不錯,(新冠)疫情一開始,生意就結束了。”阿陽說,店里所有車都轉到親戚自己的店里賣,他則轉向裝修行業,在工程部做項目包工。
擁有近千萬人口的長沙,類似的中小型裝修公司有幾十上百家,阿陽的日子不苦不甜。作為負責人,他收入不低,每年能賺10多萬元,一度打算在市內買房,安定下來。
隨著新冠疫情持續,他的裝修生意也開始黯淡,結賬越來越難,業務量也在下滑。阿陽原本萌生退意,但老家剛建房、裝修花了60萬元,作為家庭長子,沉甸甸的壓力驅使他想找一份高收入工作。
剛打瞌睡,枕頭就送到了腦袋邊。
2022年年底,工作之余,阿陽邀朋友一起上網玩“吃雞”游戲。酣戰時,電腦突然彈出一條消息。他隨手點開,是一條旅游公司的招聘信息,附有公司營業執照。
阿陽認真看了看,發現該公司位于福建,證照清晰,便添加了聯系人的微信。
對方也是一名20多歲的年輕人。這名吳姓小伙顯得見多識廣,言談間句句動人心弦。
“那時是年底,他說剛好新冠疫情過去,旅游業現在是春天了,出國的人多。如果跟團帶貨拿提成,平常1個月收入1萬元左右,現在兩萬元都可以賺到。”阿陽回憶小吳的說法。
聊到最后,小吳加了句:“現在剛剛‘開放’,大家都在辦護照想出去,晚了就吃不到肉了。”
“這邊很亂,你不要有任何想法”
阿陽很動心,想著本來也是計劃過完春節就換業務,于是飛到廈門與對方接洽。回到長沙,他看到辦護照的機構人山人海,更對小吳的話信了七八成。
但護照一時間辦不下,躊躇間,阿陽收到小吳回復,護照可以異地辦理,干脆來南寧,現在只要有一張身份證,還有一張出入境申請表就行,“公司有專業的人一條龍服務”。
將信將疑的阿陽上網搜索,證實這說法可行后,最后一點擔心也放下了。隨即,在2月底,他乘飛機來到廣西南寧。
對方在賓館開了房間,阿陽住了一晚,他回憶,第二天晚上,一臺銀灰色的私家車徐徐駛來,說是去辦事,他便上車了。途中,車行駛到一處偏僻地段,一行人換乘另一臺車,上來幾名壯漢,不由分說把阿陽綁了,戴上頭套。
那一刻,阿陽蒙了,他記得耳邊有人惡狠狠地低語:“不要亂動不要喊,否則就弄死你!”
阿陽說,自己嚇得六神無主,只能點頭,然后沉默。一路上,他沒有任何違逆歹徒之舉,只在心里暗暗揣測,對方到底是什么意圖,自己可能有怎樣的結局。
折騰了幾天,換了幾次車和兩條船后,阿陽得以摘下頭套。他說,那時他人已經到了越南。
“我是看沿路的招牌和聽人說話辨別出的地方,雖然車旁船上行人不斷,但我一直不敢呼救。因為我身邊都有人監視,他們還有槍。”阿陽說,離開越南后,他又輾轉周折,最終抵達緬北。
阿陽形容,那一路上綠樹成蔭,道路坑洼不平,如同國內鄉間小道般顛簸。車子晃晃悠悠地開了很長一段時間后,大約在3月11日左右,阿陽看到了位于緬甸邊境、與泰國交界處的大其力園區。
長長的圍墻內,是一排排獨立的小樓房。樓外,有零零散散背著步槍的保安,還有木制的崗哨。大門兩側的門崗處也有持槍保安,一臉冷酷地看著四周。“像國外電影大片里的鏡頭,給人非常真實的壓迫感。”阿陽回想那時看到的畫面時說,他立刻意識到,想走是不可能了。
車上的人刷了管理卡,車子緩緩駛向園區的一座酒店。
在酒店持槍保安的審視下,阿陽被人帶入樓上一間客房。門口有兩個保安守著,里面是一個看上去不到30歲、被稱為“老板”的中國男子。男子招呼他坐下,并用帶著四川口音的普通話慢慢給他“洗腦”。大意是,男子開發了一個項目,需要大家一起干,估計能賺幾億元,以后可以給小弟們拿股份做代理發財,衣錦還鄉云云。
阿陽還處在被綁架的昏昏沉沉中,他畏畏縮縮地聽著,不斷點頭,表現得滿臉順從。
“老板”似乎很滿意他的態度,最后又補充了一句:“這邊很亂的,你不要有任何想法,跟著我就安全。要是被抓走賣到別的園區就不敢保證你的安全了。”
后來阿陽才知道,這名主宰他命運的“老板”所言非虛——男子本人也被人綁走過,靠他緬甸的女友花50萬元將其贖回。
“老板”口中的辦公點在一間大教室般的工房里,五六十名“業務員”入場“辦公”。阿陽回憶,辦公點有“老板”租賃的一排桌椅,工位配置了各種品牌的電腦和安裝當地通信卡的手機,有人教包括他在內的6名“員工”如何實施詐騙。頭腦聰明的阿陽很快明白了,對方正在設計開發一種軟件,計劃針對歐美富裕人士行騙。他們這些被綁來的人,需要認真學習業務,熟練各種話術。
阿陽記得,室內有保安巡邏,各個分區都有人做業務督導,如果他懈怠或者打瞌睡,腦門子就會挨上一棍。
電詐騙術,層出不窮
很快,阿陽就把工房里各路人馬的詐騙套路弄明白了。
他介紹,有人是搞資金盤的,騙子先把自己包裝成“高富帥”,或說在外資企業里上班,或說身份是軍官,通過社交軟件添加某女性后,立刻表明加錯人了,勾起對方好奇心。設法取得聯系后,這些騙子都會聲稱因為某種特殊原因或身份涉密不能露臉,但總會有事無事與對方聊家常、聊感情。
一段時間之后,如果真的聊出感情來了,騙子就會逐漸談到自己做投資,諸如買期貨、股票、黃金等,并巧妙引導女方設想,兩人有錢以后,去旅游、買房子、買車子……一起過更好的生活等。
如果女方仍存有警惕心,他們會大方地表示:最近實在很忙,投資賬戶你幫忙打理下,每天買什么賣什么等。一些受騙女性往往是看到軟件里的“財富”不斷增加,最終相信騙子。當受邀開賬戶與情人“共同富裕”后,她們投入的資金就會血本無歸,此前情意綿綿的“情郎”也會消失無蹤。
據阿陽觀察,受騙款項一般是通過讓被害人購買虛擬貨幣或者卡轉卡、掃描支付碼等方式套取。
阿陽了解到,各種電詐騙術層出不窮。“但凡你接觸得到的各個方面,都可以設計套路,比如快遞、網購等,還有冒充執法人員的,花樣很多。”阿陽說,很多騙術的操作流程,基本上只有一個人在做,效率奇高。
在他看來,整個園區就像一個巨大的菜市場,幾十甚至上百家公司租用不同的場地,各路大小老板強迫“業務員”向所有可能的目標套取資金,受害者也不僅限于中國人。那些完不成業績的“業務員”,下場很凄慘。
他看到有人被施暴
比起其他公司,阿陽的“老板”遭遇“血虧”:他的新業務由于軟件始終無法上線應用,營收基本為零。所有人在園區的開銷,包括吃飯、住宿、租用辦公場地、繳付網絡費用等,是一筆巨大開支。
阿陽透露,剛到的那段時間,他很快就熟悉了詐騙話術,但“老板”沒有活派給他,他甚至能跑回宿舍去休息。
有一次“老板”逮到他,惡狠狠地警告他:“你這樣搞,要是在別的公司早就被打殘了!”
在大其力,阿陽隨那名四川口音的“老板”轉到第二園區。他說,自己有一次大白天在園區門口親眼看見保安開槍打人。阿陽說,看到那一幕,他幾乎嚇暈,幾個晚上都睡不著,從此工作“規矩”多了。
因為業務開展并不順利,阿陽的“老板”將手下“業務員”轉賣到孟波,并讓緬甸女友帶來5名骨干,搞電信詐騙“沖業績”,支付在園區的成本。
阿陽介紹,各個園區都有明令禁止的行為,如吸毒、逃跑、把核心資料帶走轉給下家公司等。如果違反,后果非常嚴重。園區會直接罰款,老板會拳腳相加。
在大其力的第二個園區,阿陽說他看到了最黑暗的一幕:一家超級公司占據了整個園區的一半,“業務員”多達上千人,實施封閉管理,窗戶都被鋼筋焊死。公司里各類詐騙業務門類齊全,人們經過,能聽到樓里傳出的打人聲和慘叫聲。
阿陽自稱在食堂親眼看到,一名男子因完不成業務,被電擊懲罰,左臂皮肉“像烤紅薯外面燒焦的殼”。他還在食堂看到過該公司的很多青年男女,身上有傷。
他記得還有一次,在孟波的園區里,發現該公司幾個管理干部因為一名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總是完不成任務,一擁而上,使用棍棒對其進行毆打,還指使保安共同施暴。
“我不相信任何人”
心驚膽戰地過了數月后,阿陽最終被“流轉”到森林別墅園區。在這里,20多棟獨立房屋,分別進駐著各類公司。
這時,阿陽慢慢意識到,離開的機會可能已經出現了——那名“老板”的軟件平臺始終沒有開發成功,有時候他的業務在一個園區里干到一半,又無緣無故地停下來,幾個人在宿舍里一睡就是半個多月。他欠了巨額債務,手下像阿陽這樣的“業務員”被反復抵押轉賣到各個園區,人均身價數十萬元。
后來,因為欠債太多,“老板”干脆跑了,留下其緬甸女友支撐著“業務”。
阿陽開始勸說那名女子,“轉型”需要人手,目前的經營無法扭虧,他愿意自告奮勇從家鄉“招攬”一批人過來。
考慮到阿陽從抵達緬甸至今一直表現得極為聽話,幾次被游說后,該女子同意了阿陽的“扭虧計劃”,并給了他一部手機。
7月底,拿到手機后,阿陽當即設法登錄微信,聯系了身在中國的弟弟。簡短描述了自己的經歷后,他讓弟弟設法下載、登錄英國一個名叫紙飛機的社交軟件,同時登錄QQ,以防失聯。然后他趕緊撥通在衡陽工作的姐姐的微信語音電話。
聽說弟弟阿陽被困緬北,姐姐十分驚訝,立刻開始行動,試圖通過國內團隊展開救援。
在接受湖南廣播電視臺記者采訪時,阿陽姐姐曾回憶這一經過。“營救弟弟總共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前后聯系了200多個團隊,確定了3個,最后選中了一個團隊來救阿陽。”
阿陽也和姐姐聯系的3個團隊取得了聯系,但他無法確認對方是否可靠,擔心被“釣魚”,不但無法獲救,反而被賣到下一個地方。“我姐姐說她花了5萬元,但他們如果把我送去另外一個地方,馬上就能拿到15萬元。”阿陽仍然準備靠自救逃脫。
為保險起見,阿陽讓弟弟通過虛擬貨幣的方式把姐姐給的錢轉過來,同時時刻監看園區公眾號的消息。
“如果我成功逃脫,肯定會有懸賞通緝令發出。”阿陽稱,打錢的途徑是他在園區通過一個本地人幫忙弄的,他自己則在拿到手機后,通過谷歌地圖研究了路線,發現所在的位置距離中緬邊境口岸大約20公里左右。他打定主意,先默記地圖,逃離園區后,躲在附近的山上,找尋一個隱蔽的地方,伺機前往口岸回國。
設法買通園區工作人員后,8月8日清晨,阿陽混入雜物車,被帶出了荷槍實彈的園區。
出園區后,阿陽趕緊換了一套當地軍服,又找到一家中國人經營的手機店,登錄手機錢包,向老板套取了1萬元現金。為防萬一,他一口氣買了3臺手機,重新與遠在國內的姐姐取得了聯系。
“我事先已經悄悄問了園區里面的人,外面哪里有兵站,哪里有檢查站,都了解清楚了;那里的山、公路、河流位置,附近幾十公里范圍地理位置全部背下來。”阿陽回憶說,多虧他以前愛看戰爭、偵探類電影,實施逃脫計劃時,他滿腦子都是“方案”。
阿陽透露,他和姐姐設計了暗號,姐姐發信息時帶入暗號,他收到后會回復暗號確認安全。
“被困緬北6個月后,當時我不相信任何人。”他告訴記者,接到姐姐確定的團隊救援方案后,心里十分矛盾。此時園區緝拿他的通緝令已經發出,懸賞遠高于他姐姐委托團隊的費用。
他想好了,千難萬難,都要爬到邊境上。隨身的背包里裝滿了面包和飲用水,還有一套從里到外、從頭到腳全黑的衣裝,以備夜間行動使用。
最終,在姐姐的堅持下,阿陽還是選擇了聯系救援團隊。他回憶,在那支隊伍的幫助下,自己一路多次換車直奔口岸,自首回國。“為了保護我,司機全程帶著槍。”
在路上,他曾和司機一起分析,如果走最近的口岸,就要待一晚,第二天才能辦理入境手續,那么就存在被園區派出的武裝人員截住的可能。于是他們改變方向,選擇在百公里外的永和口岸入境。在那邊,救援團隊有能力保障他的安全。
阿陽給記者發來的兩份材料,一份是由緬甸(第二特區)佤邦勐冒縣警察局出具的出境卡,顯示有效期為2023年8月8日至2023年8月19日。一份是中國云南滄源縣公安局作出的行政處罰決定書,載明:2023年年初,阿陽在網上看到招聘信息,并聯系了發招聘信息的老板,2023年3月,阿陽在該老板的安排下被帶到越南,后又從越南到老撾,最終到達緬甸。2023年8月9日,阿陽從緬甸到達滄源縣永和口岸聯檢大樓,在未持有有效出入境證件的情況下自首回國。決定對阿陽作出罰款5000元人民幣的處罰。處罰日期為2023年8月9日。
回國后,阿陽與父母和弟弟見了面,一家人歡聚一堂,慶幸“魔窟余生”。“那幾天吃的飯都特別香,睡到自然醒。”
通過電話,阿陽向人在衡陽的姐姐報了平安。他聽說,救援自己的那段日子,姐姐投入了全部精力,精神抑郁,甚至準備賣掉自己居住的房子。
阿陽說:“我感覺很對不起家人,要沒有姐姐幫助,我可能還在地獄里煎熬。我非常理解那些孩子被困在東南亞的家長焦急的心情,自我脫困之后凡是有需要幫助的我都會盡力去幫,也希望更多的人能夠早日逃離魔窟!”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洪克非 來源:中國青年報